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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财经国家周刊》记者张曙霞
在我国，平均每分钟，就有7.5个人被确诊为癌症（恶性肿瘤），4.4个人因患癌死亡。
癌症已成为严重威胁我国人群健康的主要公共卫生问题之一。老百姓更是谈癌色变。一方面，受限于目前医疗技术水平，这一顽疾尚无法完全攻克，癌症发病率和死亡率呈现逐年上升态势；另一方面，癌症治疗往往花费巨大，因癌致贫、人财两空的情况频繁发生，这导致很多人心中形成了一种印象：肿瘤治疗不仅费用昂贵而且效果不佳。
4月初，医院肿瘤内科医生张煜质疑同行“诱骗”肿瘤患者在诊疗规范外治疗，导致患者家庭医疗费用翻10倍，最终人财两空。一时间，“肿瘤治疗黑幕”事件引发舆论震荡。近日，上海市卫健委监督所官方网站公布了涉事医生陆巍的相关处罚结果，给了公众一个交代，但关于“肿瘤治疗黑幕”的争议，恐怕还将持续。
在赵平看来，此次事件的发酵，其实是我国肿瘤诊疗领域各种矛盾长期积累后的爆发，值得有关部门重视。
赵平是中医院原院长、中国癌症基金会原理事长。几十年来，他一直奋斗在抗癌一线：作为胰腺、肝脏以及胃肠肿瘤外科医生，他曾从事临床实践及研究工作超过40年；为统筹全国的癌症预防与控制工作，他曾牵头创办国家肿瘤登记中心、筹建中国国家癌症中心；近年来，为了让广大农村癌症患者得到规范化同质化诊疗，他奔波各地、致力于推动基层肿瘤中心建设，提升基层医疗机构癌症诊疗水平。可以说，不论在临床实践、医院管理乃至更宏观层面的癌症防治工作方面，赵平都具有丰富而宝贵的经验。
那么，应如何理性看待目前癌症诊疗领域的种种乱象？我国癌症领域医疗质量和诊疗能力到底怎么样？下一步，提升癌症诊疗水平，应把握哪些要点和抓手？围绕这些问题，《财经国家周刊》采访了赵平。
癌症防控形势依然严峻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：癌症是严重威胁人民群众健康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，近年来我国恶性肿瘤发病率、死亡率呈逐年上升趋势，给家庭和社会造成重大经济负担，也是当前社会重大民生痛点。如何看待当下我国肿瘤防控工作面临的形势？
赵平：目前，我国肿瘤防控正处在一个拐点上，多重矛盾交织。
一方面，从全球看，肿瘤发病率最高的是欧美日等经济发达国家，中国的肿瘤发病率处于全球平均水平。
但一个残酷的事实是，从大趋势看，肿瘤发病率与经济发展水平呈正相关。近年来，随着人口老龄化、工业化、城镇化的进程逐渐加快，加上慢性感染、不健康生活方式、环境暴露等一些原因，我国肿瘤发病率处于逐渐上升的态势。国家癌症中心年发布的《中国恶性肿瘤流行情况分析报告》显示，10多年来，我国恶性肿瘤发病率每年保持约3.9%的增幅，死亡率每年保持2.5%的增幅。这让人们难以接受，但这就是现实，我们要认识到。
另一方面，在我国，恶性肿瘤死亡约占居民全部死因的1/4，且随着恶性肿瘤发病数持续上升，我国每年所需的相关医疗花费超过亿元。
简言之，时至今日，癌症仍是人类健康的“头号杀手”，严重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健康。而且，在所有的疾病里，肿瘤消耗的社会资源是最多的，癌症患者及其家庭往往面临“人财两空”的结局。因此，我国肿瘤防控形势依然严峻。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：随着我国医疗质量和诊疗能力的提升，恶性肿瘤的5年生存率已经从十年前的30.9%提升到目前的40.5%。而根据去年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》(NEJM)发表的一篇回顾文章，美国癌症患者整体的5年生存率已达到70%（年这一数据是66%）。如何看待这一差距？
赵平：首先我们要认清一个现实，在上个世纪初期，美国癌症患者整体5年生存率只有大约5%，也就是说，如果得了癌症，95%的人活不到5年就会死去。当时的医疗条件非常落后，几乎没有肿瘤药物，放疗刚刚出现，外科手术水平也非常平庸。
时至今日，美国的癌症患者5年生存率出现质的飞跃，这得益于现代诊疗技术以及药物研发的突破和创新。例如，年的一项统计表明，当时在美国，肿瘤总体治愈率为66%，其中，49%由手术治愈，40%由放疗单独或联合其他手段治愈，11%由化疗单独或联合其他手段治愈。
▲图/图虫创意
只有认清这一点，我们才能客观看待中美之间的差异，以及我国肿瘤诊疗现阶段有待解决的矛盾和问题。
当前，我国肿瘤诊疗水平正在迅速提升，进入新世纪以来，放疗设备普及率不断增加，肿瘤外科手术水平越来越高，肿瘤药物极大丰富，除了化疗药，靶向治疗、免疫治疗、基因疗法等新兴生物医药技术和疗法蓬勃发展。
这些新技术、新疗法的出现和应用，直接为肿瘤患者带来了生存希望。以肺癌为例，研究显示，～年诊断为IV期ALK阳性非小细胞肺癌（NSCLC）的患者中，经过靶向治疗，许多人甚至生存了5年以上，而在～年间确诊的患者仅有2%存活5年。研究人员将这一突破性进展归功于靶向治疗的作用。最近，我们也做了一个肺癌多学科会诊(MDT)平台演示，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肺癌患者即使到了中晚期，也能明显延长生命。
▲医生在查看患者肺部CT片，研究治疗方案。图/新华社发
所以，一方面是癌症诊疗能力上，我国和美国等发达国家确实存在差距，各方面基础相对薄弱，但近年来我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、物力和财力来和癌症作战，诊疗能力正在不断提升。
另一方面，需要引起重视的是，我国癌症诊疗存在的一大问题是城乡差距，年，全国城乡肿瘤死亡率/发病率为60%，其中城市为58%，乡村为64%，乡村比城市低6个百分点。这说明，我国乡村居民接受的癌症诊疗水平仍然明显低于城市。
可以说，我国癌症防治的短板在农村，不管是地理因素、经济因素、技术因素还是认识水平，农村地区都存在相当的不足。短板往往决定水平高低，如果农村癌症患者面临的问题解决不了、基层肿瘤诊疗短板不能及时补齐的话，将影响我国肿瘤防治战略整体目标的实现。
“人财两空”是矛盾焦点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：在不少民众心中，肿瘤治疗不仅费用昂贵而且效果不佳，这种观点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？
赵平：年，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印发《“健康中国”规划纲要》，将癌症防治作为工作重点，提出“到年癌症总体5年生存率不低于46.6%”。
而根据国家癌症中心年度工作报告，随着我国医疗质量和诊疗能力的提升，我国总体癌症5年生存率已经从10年前的30.9%上升到目前的40.5%。距离实现年的目标，越来越近。
但这里依然凸显出一个非常严峻的现实问题：在当下以及未来一段时间内，我国癌症患者整体5年生存率不超过50%。那么，我们有什么办法让民众相信，癌症不等于死亡？
可以说，人们只要得了癌症，他和他的家庭就一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。但随着医学进步、科学创新不断取得突破，这样的局面正在发生变化。
不过，科学进步带来福音的同时，不可忽视的是，创新药、创新技术的研发，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。公开数据表明，平均一款新药从研发到顺利上市，期间要耗时约10年、花费约10亿美元，也就是医药界常说的“十年十亿美元”，而且风险极大，研发成功率很低。
这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，大量的创新药上市定价很高，甚至标出“天价”，普通百姓无力负担。
近年来，为了解决“天价抗癌药”的问题，缓解老百姓用药负担，医保部门通过药价谈判、大幅降低药价，将部分抗癌药纳入医保报销范围，从而让创新成果惠及更多患者。
▲图/新华社发
毫无疑问，这是一项惠民政策，越来越多的患者有望用上创新抗癌药，延长生存期。
但这一举措背后，依然有两方面问题值得考量：一方面，越来越多的高价抗癌药被纳入、医保基金承压的情况下，这一举措能否长期持续，还取决于多方综合应对措施的效果；另一方面，即使药物非常有效，但实际上生存期能够得到真正延长的患者比例仍然是较低的。在目前国内医疗水平之下，只有大约40%的癌症患者能够活到5年以上，且付出了远超预期的人力、财力成本，不少家庭甚至因此倾家荡产，但最后依然是人财两空。
这就非常残酷：很多患者积极治疗癌症，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抢救，然而最终并未挽救生命。这种情况下，癌症诊疗引起社会的误会和不满，有人会追问：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？医院坑了？
医院和医生身上，是不公平的。绝大部分肿瘤医生都是遵循着权威指南和标准方案来进行治疗的，那些对肿瘤患者故意不采用标准治疗方案而改用其它方案，从而获得不正当收入的，不是合格的医生，更不是医生队伍的主流。
对于医生而言，一定要了解医学以外的反响，这是非常重要的，忽视社会、忽视病人的感受是不对的。没有人文的医学，往往是残酷的。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：人们谈癌色变的局面，何时有望扭转？
赵平：当我国癌症患者整体5年生存率突破了50%，我们就有底气告诉广大民众，癌症可以不等于死亡。
这是可期的。根据国家的规划，到年癌症总体5年生存率将不低于46.6%。
可以说，当下我们正处在“黎明前的黑暗”阶段，这种黑暗不会太久远，黎明就在不远的将来。
参照发达国家，美国癌症患者整体的5年生存率已达到70%，日本、加拿大则超过了80%。换言之，这些国家对癌症的治疗有效率很高。
所以，接下来，我们应该做的是，一方面，大力推进早诊早治，另一方面，继续努力采用更多更优质的创新药、创新医疗技术等，挽救癌症患者的生命。与此同时，医保等部门也应不断想方设法，通过多元化方式解决患者用药可及性问题。
在逐渐战胜癌症的“最后一公里”，政府、医院、医生以及患者应该同舟共济。
补齐农村短板是关键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：近年来，为了让农村肿瘤患者得到规范化的治疗，您带领中国癌症基金会致力于推动“基层肿瘤中心建设培训项目”，以期补齐基层肿瘤防治能力短板。目前该项目已持续近4年。请谈谈该项目启动背后的考量。
赵平：据国家癌症中心数据，年全国新发恶性肿瘤病例数约为.9万例，其中农村地区新发病例数约为.7万例，占比达四成。
对于农村癌症患者而言，看病的医院。所以，医院作为癌症防治第一关守门人的角色非常重要，不论是就医院转诊，都需要医院具备一定的肿瘤诊疗能力。
▲年4月23日，中医院内镜科主任王贵齐（右二）教授医院为患者进行早期食管癌内镜黏膜下剥离术。图/视觉中国
但当下，我国广大县级医疗机构究竟能否承担肿瘤患者的诊治，是要打个问号的。以山西为例，年，山西省卫计委医政处医院开展肿瘤学调查发现，在全省医院中，仅有15所医院开设了肿瘤科，58所医院能够收治肿瘤病人，38所医院开展手术治疗，57所医院开展化疗，6所医院开展放疗。
不仅是山西，其他省市，医院设置肿瘤科的也并不多，即便建立了肿瘤科，诊疗能力也难以满足农村癌症患者的就医需求。
问题来了，农村每年新发癌症病例大约万例，医院如果没有设置肿瘤专科或者诊疗水平不足，这些人去哪里看病？而且，值得重视的是，恶性肿瘤错误诊断可导致治疗的失败；放疗、化疗无论不足或者过度都会导致难以挽回的致命后果。
医院肿瘤诊疗能力不足的实际问题，年，中国癌症基金会开展了全国万名医生肿瘤学公益培训项目。随后，又提出建立基层肿瘤中心的构想，从肿瘤中心设置、肿瘤专业人员配置与培养、肿瘤诊疗技术提升、患者服务、放疗设备及其他相关设施、医疗质量与医疗安全、信息化建设等方面，全面规划基层肿瘤中心的基本标准和发展方向。
我们的终极目标是，让乡村居民能够得到适当、准确的肿瘤诊断与治疗，使得医院诊治，避免不必要的求医劳苦和沉重的经济负担。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：该项目的持续推动对农村肿瘤患者的诊疗现状带来了哪些改变？
赵平：截至年12月初，已有家医院、位学员参加了“基层肿瘤中心建设培训项目”，医院经过培训，已经开始着手建设肿瘤科，接下来将真正承担起癌症诊疗基层“守门员”的角色。
不过，在这里要指出的是，医院都需要马上建立肿瘤科、引进放疗设备，还是要基于人口数量、经济发展水平等客观要素，有条件的积极发展，成熟一个发展一个，条件尚不成熟的不要硬上。
